文/吳乃德(中央研究院 社會學研究所)
西班牙和台灣這兩個新民主國家,英靈谷(Valley of the Fallen)和中正紀念堂這兩個「歷史性」建築有太多的類似。兩個民主國家都是在民主轉型之後二十年左右,才開始認真追求轉型正義。西班牙的歷史遺忘症是雙方的協議;台灣則主要是因為威權政黨在民主轉型之後,繼續執政。轉型正義雖然遲到,仍然導致相當的政治和黨派紛爭;其中尤以對兩棟歷史性建築的紛爭為烈。
英靈谷和中正紀念堂這兩個建築物的相似性,在民主國家中顯得非常突出。全世界似乎只有台灣和西班牙這兩個民主國家,仍然以龐大的、甚至令人震撼的紀念碑來供奉其逝去的獨裁者。全世界也似乎只有這兩個民主國家,以國家公共資源來紀念、並提醒後代,獨裁者對國家的偉大貢獻。古今中外的獨裁者中,只有法朗哥和蔣介石兩位不止生前享受絕對的權力,逝世後仍然得以在民主時代享受崇高的地位。其紀念碑之宏偉,在他們的國家中都遠遠超越其餘的政治領袖,甚至(法朗哥的例子)超越了之前所有的君主和國王。
兩者的建築風格雖然差異極大,卻包含相同的理念。表面上看來,英靈谷是非常基督教的,不論是裝飾的雕像、或基本建築(包括巨大的十字架和山洞裡面的大教堂)。而中正紀念堂則是非常東方的,雖然其內部的雕像是西方式的。可是,兩者都建立在相同的理念上:統治者的帝王心態。
兩者唯一的差別是,英靈谷為獨裁者為自己所建造。而中正紀念堂的建造者則為獨裁者的後代,包括血緣的後代。如果前者是為了滿足獨裁者自己的「病態自大狂」,後者則是為了後代的政治利益。不論動機是什麼,兩個計畫都只有在獨裁國家才可能實現。然而也都為自己國家的民主帶來相同的困擾。
英靈谷和中正紀念堂的相似性,或法朗哥和蔣介石的相似性,不止於此。以個人而言,兩者都是職業軍人出身,都懷著右派的意識型態,領導對抗左派勢力。更重要的是,兩者對人權的侵害也都和內戰密切相關。只是法朗哥是內戰的勝利者,以勝利者之尊為自己建造萬世陵寢。而蔣介石則因為是內戰的失敗者,終其一生都未能反敗為勝,其紀念碑之建構因此必須留待後人,他的兒子。
雖然兩者對人權的大規模侵害都和內戰相關,卻都無法因此稍減他們的政治和道德責任。一般而言,內戰是人權被漠視的特殊時期。大多數的政治和倫理規則,在內戰通常都不被尊重。在西班牙,法朗哥所領導的叛軍固然犯下普遍性的集體暴行,共和派也曾經集體處決神父和修女。在中國,共產黨對落在其手中的國民黨工作人員,同樣沒有任何的寬容。可是法朗哥和蔣介石在內戰結束、地位穩固之後,都仍然繼續侵害人權。這個現象讓他們無法逃脫政治和道德責任,讓「功過相抵說」失去說服力,也是他們的紀念碑成為我們今天的負擔的最大原因。
英靈谷的病態自大
西班牙的內戰開始於1935年,結束於1939年。由於第二次大戰緊接著開始,而許多國家也都參加了內戰,分別支持交戰的雙方。蘇聯支持共和派,希特勒和墨索里尼則支持法朗哥。西班牙內戰因此被視為第二次大戰的暖身。內戰於1939年結束後,法朗哥就迫不及待地在1940年4月通過立法,開始建造英靈谷,他的戰利品,也是他的歷史遺產。
雖然英靈谷安置了大約四萬個在內戰中喪生的遺骸,可是只有兩個姓名公開陳列在這個雄偉的建築中:法朗哥和李維拉(Jose Antonio Primo de Rivera)。李維拉是西班牙極右派政黨「長槍黨」(Falange)的創立人,於1936年的11月20日為共和政府槍決。法朗哥後來亦死於這一天。11月20乃成為西班牙右派最重要的日子。每年這一天,右派團體到英靈谷緬懷領袖,活動包括獻花、演說、行法西斯舉手禮等。直到2007年的「歷史記憶法」禁止在英靈谷從事政治活動。
這兩個姓名出現的所在,是山洞內部教堂聖壇的前方。兩人的遺骸安置在聖壇前方的大理石地板下,如同過去教會的聖徒。法朗哥的遺骸當然更為接近聖壇。其他無數在內戰中死難的同志,則埋骨於兩側的山洞中,其姓名只載於名冊。這四萬個遺骸就像糖衣,包裹著法朗哥企圖延伸至來世的野心和虛榮。
這個雄偉的個人紀念碑於1941年開工,1959年完工。共費時18年。花費了大約2億英鎊。因為當時西班牙極度缺乏物資,水泥也不易獲得。所以用當地蘊藏的花崗石為原料。建造高峰期大約3千人同時切割花崗石。建築工人部分是政治犯(大約2萬政治犯)。當時法朗哥政府提出的條件是,政治犯每工作一天可抵3天的刑期。
當你離開馬德里不遠,你就看得到陵寢上的十字架。它高出教堂150米,高出附近的平地則有300米。大約50層樓高。是全世界最高的十字架。從30英里外都可以遠遠地眺望它。光是十字架就花了6年的時間製作。
同樣壯觀的是十字架下方的教堂。教堂深入花岡岩山裡260米,為世界最大的教堂之一,甚至比梵諦岡羅馬教皇的聖彼得教堂還雄偉。在十字架的下方、教堂入口的上方,放置著一個仿米開朗基羅「聖母懷抱受難聖子」的巨大石雕。象徵著內戰死難者,特別是法朗哥本人,乃為崇高的西班牙而受難犧牲。
光是紀念碑的宏偉和它為法朗哥個人所做的特殊安排,仍不足以顯示紀念碑啟造者恢弘的胸懷。英靈谷座落的地點也顯示了法朗哥的氣勢。法朗哥所選擇的個人紀念碑的地點,位於西班牙諸王的陵寢(El Escorial)附近。只是過去的西班牙諸王埋骨的所在,都只是皇宮地下室國王墓穴中的一個小小的角落,而且是群居在相同的房間中。不若法朗哥得以獨自埋骨於宏偉的建築物裡。即使對人類文明有相當貢獻的林肯總統,他埋骨的所在也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黑色大理石棺,放置在一個含蓄的、只有一層樓高的圓形建築裡。
法朗哥本人對紀念碑的理念,也充分顯示他對自己在西班牙的貢獻和歷史地位的解釋:
我們的十字軍所具有的面向,我們為勝利所做的英雄式犧牲,以及這個史詩對西班牙未來的深遠影響,不容許我們只為它豎立簡單的紀念碑,如同那些我們在許多小城鎮中所設立、用來紀念歷史中的其他偉大事件,和西班牙兒子的光榮行為的紀念碑。即將豎起的石頭必須如同古代的紀念碑那樣,拒絕臣服於時光和遺忘。 (註1)
法朗哥提到古代紀念碑,當為埃及金字塔和希臘神殿。在他心目中,他對西班牙的解救顯然值得以一座金字塔和神殿來紀念。
可是,無數為他所屠殺者、以及其後代,顯然不這麼認為。
記憶的恢復
在法朗哥統治時期,英靈谷紀念的不只是內戰的死難者,也見證著領袖的豐功偉業。另外一邊的受難者及其後代,當然只能冷眼旁觀。1980前後開始的民主化,並沒有改變英靈谷的政治圖騰地位。加害的一方和被害的一方相約遺忘過去。在特意的遺忘中,英靈谷持續成為加害者的聖地。每年的法朗哥忌日,右派團體相聚在此舉行緬懷領袖的儀式。而特意的遺忘也讓無數人甚至無法尋找失落的親人屍體。
可是經過二十多年的相約遺忘之後,西班牙人決定他們要開始恢復記憶。和台灣的例子類似:過去不可能特意被遺忘。故意被遺忘的過去會隨時會回來騷擾我們。
2002年,民間的「恢復歷史記憶協會」向聯合國「強迫性或非自願性失蹤工作小組」提出申訴:大約有3萬人被集體秘密處決、掩埋。該協會同時也主張,將法朗哥的象徵自公共領域移除,其中包括英靈谷,。因為英靈谷「侵犯了受難者的尊嚴。」落成後四十多年之後,英靈谷的政治象徵終於第一次被挑戰。
「恢復歷史記憶協會」的申訴並非毫無根據。在民間自發的努力下,許多集體墳場陸續被挖掘。光是Malaga市附近,至2009年四月為止,就有2,200屍體被掘出。其中20%是婦女,甚至包括兒童。大部分的屍體雙手反綁在後。估計此處總數應有大約4,800人被掩埋。在Silva市附近,則有170處集體墳場被發現,。至2008為止,該處總共掘出4,054個屍體。El Carrizal Ravine地區則挖掘出2,300屍體。
一位當年是牧童的目擊者指出,當年他連續好幾天聽到從刑場傳來的不停槍聲,以及受難者的呼叫:「謀殺者」、「罪犯」等。有一次他聽到的是「拜託不要殺我,我有五個孩子。」 (註2)
事實上,大規模的屠殺和壓迫沒有因內戰結束而停止。內戰結束後,從1939至1943年間,大約有20萬人為法朗哥所槍決。據說,法朗哥經常邊吃早餐邊簽署死刑核准書。在台灣的蔣介石則偶而更改判決書,將有期徒刑改判為死刑。統治者的心態令人好奇。
在這種大規模的屠殺中,受難者自然無法容忍英靈谷的存在,一個侮辱其記憶和傷痛的宏偉建築。
事實上,從1958年開始,少數共和派的死難者在屍體被挖掘出來之後,就被秘密送到英靈谷,和其他4萬個法西斯派的屍體埋在一起,象徵英靈谷屬於所有內戰的犧牲者。法朗哥不只希望他的黨羽陪葬,甚至希望西班牙所有黨派的靈魂都可以陪他。畢竟,他屬於全西班牙。只是大多數的西班牙人並不知道這件事;少數後來知道的人,則是憤怒有加。
2006之後,政治氣氛開始起變化。2007年西班牙國會通過了執政黨提出的「歷史記憶法」。這個法案將賠償受害者,資助受害家屬尋找屍體、重新埋葬;禁止每年法朗哥忌日舉行紀念活動,並將所有和法朗哥政權相關的符號和紀念標誌,除了具有藝術價值者外,全部自公共建築、街道等公共領域徹底消除;宣告獨裁政權時代的政治判決「不正當」等。事實上,在歷史記憶法通過之前,存在於西班牙各地的法朗哥銅像,大約有90%早就被悄悄地移走了。最後一尊放置在馬德里的「新行政廣場」上的法朗哥雕像,也早在2004年3月在半夜中被移走。
受該法案最大影響其實是英靈谷。政治氣氛改變後,某些共和派受難者的後代在得知其親人埋骨於英靈谷之後,終於敢於要求歸還親人的遺骸。2008年,因為起訴智利獨裁者皮諾契而聲名大噪的Garzon法官,下令英靈谷的管理單位開啟地下墳場,歸還受難者的遺骸。在政治分裂中,巨大的反彈不可避免。由於他的命令來自於他對法朗哥時期罪行的調查,而這項調查卻被最高法院判定超出他的職權,他只得放棄整個案子。
受害者當然非常憤怒。被埋在此地的共和派的兒子一位說,「這是真正的侮辱,受害者和加害者埋在一起,而且埋在法西斯的象徵裡,和法朗哥只有數碼之隔!」另一位說,「如果我的祖母知道她的丈夫和[法朗哥]這個壞人埋在一起,她一定會嘔吐。」
共和派不願意親人的遺骨放在英靈谷中,不只因為不願意和獨裁者為鄰,也因為整個英靈谷的裝飾都非常的法西斯。例如,在通往萬人塚的地窖大門上,裝飾著法朗哥和法西斯的象徵徽章:老鷹和弓箭。
民主社會的獨裁者紀念碑
和中正紀念堂一樣,英靈谷已經成為熱門的觀光景點,雖然造訪者多為外國觀光客。大多數的西班牙人很少想到它,也很少來此。大多數的參訪者都是外國遊客。一位前政治犯說,「我絕不會去那裡,除非將它改成停車場,或者允許我在法朗哥的墓碑上小便。」 (註3)
不只如此。英靈谷完工至今,曾經有三次的破壞行動。第一次發生在1960完工開放後不久。三個法國無政府主義者放置炸彈,無人傷亡。做為嚮導的西班牙青年,雖然事先不知情,仍然被判刑11年。第二次發生在1999年,西班牙「反法西斯革命組織」在園區中放置炸彈。同樣無人傷亡。第三次則是發生在2005年,自製炸彈被放置在附近的庭園中。仍然無人傷亡。
也和中正紀念堂一樣,英靈谷在民主化之後成為民主時代的負擔。不加以處置,甚至繼續以國家的資源維護它,顯然不符合民主精神。可是加以處置,勢必又引起政治紛爭。這兩個宏偉的紀念碑都成為民主國家的難題。而這兩個國家至目前為止也似乎都無計可施。
西班牙政府在2004年成立「內戰及法朗哥主義委員會」。該委員會的主要工作之一是針對如何紀念受難者提出建議。卡達蘭綠黨副主席Jaume Bosch 參議員負責的工作是,如何更改英靈谷,以讓訪客有完全不同的闡釋。他說,「我希望英靈谷可以變成如今納粹集中營遺址那樣。我們不想將它摧毀…我們希望這個紀念碑不是只用一個角度來記憶獨裁體制,我們希望它也能譴責獨裁體制。對數百萬的西班牙人而言,這個地方的存在是對我們民主的持續侮辱。」(註4) 他的具體建議是將英靈谷修改為「教育中心」,讓參訪者了解「法朗哥政權的壓迫及其所引起的苦難」。他的提議獲得30多個人權團體的支持。(註5) 這其間也有人提議,將英靈谷改為「內戰紀念館」。
可是委員會卻遲遲無法做出決定。許多人認為,政府無法接受的一個原因是,Bosch參議員也提議將法朗哥的遺體自英靈谷教堂內移走。委員會發言人說,它牽涉到太多複雜的問題。正如中正紀念堂一樣,因為牽涉到太多問題,我們如今仍然隨著不同政黨的執政,而在恢復原狀和隨意更改之間擺盪。
事實上,現在正是一個處理的時機。以西班牙而言,目前只有3%的國會議員超過64歲。所以,正如西班牙一位政治學者所說的,「我們是可以不懷抱恐懼或創傷來處理這些問題的第一代。」(註6) 在2002 年的11月20日(法朗哥的忌日),社會黨和保守的民眾黨第一次獲得共識:挖掘遭法朗哥派違法屠殺、大約有600處遍布全國的集體墳場。兩黨同時連署聲明譴責法朗哥:「沒有人可以合理化用暴力做手段,將其政治信念強加在人民身上;沒有人可以合理化侵犯公民自由和尊嚴的極權體制。民主社會必須譴責、同時防止這樣的行為。」
2009年,法朗哥的家鄉El Ferrol剝奪先前頒給他的「榮譽市民」和「鍾愛之子」(Favorite Son)頭銜。中央政府則規定法朗哥的後代必須將其夏日別墅對公眾開放使用。
結論
西班牙和台灣,英靈谷和中正紀念堂,實在有太多的類似。雖然西班牙至今對英靈谷未能做出任何更動,可是期間出現的幾個想法,或許值得我們參考。
執政的社會黨並沒有接受拆除英靈谷的呼聲,而且也讓法朗哥的遺體繼續留在教堂內。可是它卻堅持禁止政治團體在英靈谷舉行紀念儀式。英靈谷畢竟是國家的財產,也由國家的資源加以維護。因此不得以國家資源崇拜獨裁者,也不得在國家的公共場所崇拜獨裁者。
「除了法朗哥之外,沒有任何一個20世紀的獨裁者能享受用國家公共資源所維護的紀念館。」在大學時代被法朗哥政權監禁,後來在英靈谷當奴工的一位政治犯這樣說。(註7) 他顯然不知道遙遠的東方,也有一位獨裁者正享用著民主國家的資源之供奉。「歐洲沒有任何一個國家會用公共資源來維護如希特勒或墨索里尼的陵廟。」另一位曾經在英靈谷當過奴工的先生同樣這麼說。(註8)
因此,在我們想出處理紀念碑的最終方案之前,我們或許應該有起碼的共識:民主國家不應使用國家的資源來供奉大規模侵犯人權的獨裁者。即使台灣的政黨無法獲得譴責蔣介石的共識,至少可以停止繼續以國家資源、以國家的儀隊來尊崇蔣介石。
如果這個共識可以獲得,那麼我們的第一步工作應該是將銅像自紀念堂移走。我們或許可以認真考慮黃長玲教授的提議:呼籲對蔣介石有情感的人和政黨,以民間的資源將銅像供奉在他們認為合適的地方。沒有銅像的紀念館如何使用,則可以再討論。
一個留白的紀念館將具有教育性的功能。德國柏林的外交部會客室,原來是納粹國家銀行總裁辦公室,後來成為東德何內克和共黨政治局委員開會的地方,因此牆上掛了馬克斯和恩格斯的肖像。如今肖像移走後,牆上留下兩塊長方形的痕跡。可是德國政府特意讓這兩處痕跡保留下來,當作一種警覺和提醒。同樣的,蔣介石銅像移走後,銅像所在的位置或許也可以留白,旁邊附以說明。
對觀光客來說,空盪的紀念館也是見證台灣民主的很好展示。
【註釋】
註1:History News Network http://hnn.us/roundup/entries/8379.html, 2009/6/20。
註2:World Socialist Website www.wsws.org/articles/2008/nov2008/garz-n13.shtml , 2009/6/20。
註3:Katherine Hite, “The Valley of the Fallen: Tales from the Crypt,” Forum for Modern Language Studies 44,2(2008):118。
註4:History News Network http://hnn.us/roundup/entries/8379.html 2009/6/20。
註5:Time 2005/11/13。
註6:同前註。
註7:European Jewish Press www.ejpress.org/article/news/4262 2009/6/20。
註8:The Wall Street Journal 2009/3/20。